一直觉得最倒霉的,永远是处于底层的穷苦百姓。以我父亲为例,虽然被打成右派,事实上他的实际生活水平,并不是很低。很多有名的右派,只要没被开除公职,没被判刑,只要他们认错服罪,仍然可以还有一份不错的收入。除了“文化大革命”初期那段最糟糕岁月,熬过最困难的那几天,大多数时候,说是经济上养尊处优并不为过。自古以来,再乱再苦,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总是要比老百姓好,好得多。

  农谚有“春潮迷雾出刀鱼”,春天来了,长江三鲜中最早上市是刀鱼。或许我孤陋寡闻,描写刀鱼的古诗好像并不多,北宋的苏东坡 “清明时节江鱼鲜,恣看收网出银刀”,算是最著名的一句。南宋的刘宰《刀鱼诗》算是一首,“肩耸乍惊雷,鳃红新出水。佐以姜桂椒,未熟香浮鼻。”刀鱼又叫“鮆”鱼,陆游“鮆鱼莼菜随宜具,也是花前一醉来”,这个鮆就是刀鱼。扬州人还有一句大俗话,“宁去累死宅,不弃鮆鱼额”,“鱼额”是鱼头。食不厌细脍不厌精,真正的吃货常会有一些很奇怪的总结,所谓“刀鱼的鼻子,河豚的嘴”,意思是说,刀鱼的鼻子最好吃,河豚的嘴唇最鲜美。

  民以食为天。事实上,诗人们写到了长江三鲜,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嘴特别馋,并不是因为他们都是饕餮之徒,也不是说滚滚长江中,就只有这三种鱼的味道才最鲜美。古代文人开出的美食排行榜,通常也只是为了押韵上口,胡乱说着玩玩,千万不要太当真。二月春风似剪刀。几乎没有什么例外,一般写到长江三鲜,都会包含人生的一种感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冬去春来,面对永恒的大自然,诗人品尝享用了长江三鲜,犹如面对新上市的碧螺春茶,看绿肥红瘦,迎来了新便送去了旧。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东风一樽酒,新岁独思家,吃是为了活着,活着可不仅仅为了吃。长江三鲜就像春天里的鲜花,它盛开了,告诉我们新的一年已经来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冬去了春来了,我们已经又老了一岁。

  记得“文化大革命”刚结束的时候,刀鱼还算不上什么稀罕之物。我母亲在靖江有个学生,这个学生设宴款待我父母,居然办了一个刀鱼全席,一桌菜都是用刀鱼做,其中最夸张的是一盘无刺刀鱼,厨师事先已小心翼翼地将鱼刺剔除了,而刀鱼形状竟然还是完整的。这属于高手绝活,很容易让人惊叹,不过这种技艺并不入擅长吃鱼的父亲法眼,他觉得完全是邪门歪道,你吃的那刀鱼连刺都没有,还有什么意思。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过去这些年,刀鱼的价格一直在飞涨,涨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字“贵”。再后来,贵也没有了,据说在长江里很难再打到刀鱼。偶尔在餐桌子上还能遇到,真正懂行的会告诉你,那个并不是真正的长江刀鱼,长江刀鱼基本上已消失,已绝迹,苏东坡笔下的“恣看收网出银刀”已经成为一个传说。

  网得西施国色真

  描写鲥鱼的古诗词要更多一些,譬如王安石和苏东坡就专门写过。历史地看,刀鱼是藏在民间的小家碧玉,鲥鱼则天生一股福贵气,可以作为贡品,孝敬皇上他老人家。明朝诗人何大复写到“五月鲥鱼已至燕”,代价是什么呢,“白日风尘驰驿路,炎天冰雪护江船”,必须是快马加鞭往京城送,然后才可能“银鳞细骨堪怜汝,玉箸金盘敢望传”。另一位明朝诗人于慎行也有这样的描写,“六月鲥鱼带雪寒,三千江路到长安,尧厨未进银刀脍,汉阙先分玉露盘”,意思都差不多,远在北京的皇帝想吃点鲥鱼不容易。

  康熙爷六下江南,乾隆爷六下江南,你不能说他们是为了赶过来品尝长江三鲜,但是真要在小说里这么写上一笔,电视剧中如此演上一段,也不能算什么大错。宋梅尧臣有《时鱼诗》,“四月时鱼跃浪花,渔舟出没浪为家”,时鱼就是鲥鱼,捕鲥鱼的热闹跃然纸上。明末清初吴嘉纪的“船头密网犹未下,官长已鞴驿马送”,活脱一幅官场逢迎拍马的清明上河图。

  时令到了,大快朵颐的日子也就到了。如今想食长江鲥鱼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今人不是古人,没有口福解馋,不妨先念几句古代名家的诗过过瘾。“鲥鱼出网蔽江渚,荻笋肥甘胜竹乳,百钱可得酒斗许,虽非社日长闻鼓”,这是王安石的。“芽姜紫醋炙银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纯鲈”,这是苏东坡的。当然,还是清朝的郑板桥写得最直截了当,“扬州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

  和刀鱼一样,长江中的鲥鱼也基本绝迹了。看晚清和民国的旧小说,无聊文人在南京雅聚,只要是赶上了季节,你去看过中山陵,游过玄武湖,然后再去夫子庙,随便找家像点样的小馆子,都可以热气腾腾地现蒸一盘鲥鱼端上来。时令菜的特点是过时不候,你必须得赶巧,必须要事先做好功课,一定要有时间观念,早不行,晚也不行。

  小时候,父亲给我讲鲥鱼的学问,说这家伙就是海里的鲞鱼,是天生的旅行家,喜欢东游西逛,说它在海水里为鲞鱼,到了长江中辄为鲥鱼。换句话说,鲥鱼就是鲞鱼,鲞鱼就是鲥鱼。俗谚有“来鲥去鲞”,很多年来,我一直对这样的观点深信不疑,也曾在餐桌上跟别人卖弄过。后来才弄明白,所谓鲞鱼,尤其是我们经常要吃的苏州特产“虾籽鲞鱼”,看形状差不多,其实不是一回事,根本沾不上边。鲞并不是指一种具体的鱼,所有剖开晾干的鱼都可以叫鲞鱼。

  江南人所说的鲞鱼很可能是“鳓”,查百度,这个鳓鱼又叫曹白,长相和长江鲥鱼差不多,味道也像,也是烹调时不去鳞,因为它们的脂肪都在鱼鳞下面,鳞千万不可破,破则脂流味减,生生地糟蹋了好东西。鳓鱼长年生活在大海中,在江浙一带常常被加工成鱼干,父亲生前最喜欢用它来下酒,还是隔水蒸,加点葱姜,拍两个鸡蛋在里面,这样可以吸去一些咸味,口感会更好。

  错误的印象有时候会祸害我们一辈子,虽然鲥鱼和鲞鱼无关,也不是“鳓”,但是父亲说的故事,起码还有一部分是对的,这就是鲥鱼是天生的旅行家。为什么它叫鲥鱼呢,拆开“鲥”这个字就足以明白,到时间会来的鱼叫鲥鱼。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长江三鲜都是“时”鱼。要讨论它们,既离不开时间,也离不开空间。鲥鱼进入长江的日子与刀鱼差不多,它的体力好,游得也远。据说它真正的产卵地,应该是江西鄱阳湖,因此理论上,鲥鱼的捕捞区域,可以包括整个长江中下游。厉害的鲥鱼可以逆水再往上游,游到洞庭湖,最极端的例子甚至能够游到宜昌附近。

  按照书上的说法,长江鲥鱼中味道最鲜美的,应该是从南京到马鞍山这一段,特别是在当涂到采石这一区域,理由是再往上游,体力消耗太大,营养成分已经不够了。这让人想起了女运动员的故事,据说刚怀孕的女人体力最好,因此运动学上有一种故意,就是计算好了准确日子,让女运动员在重大比赛多少天之前受孕。鲥鱼为什么不是在长江的入海口味道最好,原因就是它还没完全做好产籽的准备。真正经过了长途跋涉,游到产籽区域,力气已经用完,鲥鱼在长江下游是宝,到了长江中游便是草,人老珠黄不值钱。

  书上的说法不可不信,当然也不能全信。反正我小时候,鲥鱼已经不太容易游到南京,能享用的鲥鱼都是从镇江运过来。那年头也没什么快件公司,菜场上基本上也不会卖,它太昂贵了,属于奢侈品,而且不易保存,说坏便坏了。我印象中,鲥鱼都是人家送的,要么从江阴送过来,江阴是我母亲的老家。要么从靖江送过来,我母亲有学生在那边,反正能够吃到的原因总是很偶然,突然有人过来了,拎着一条鲥鱼,进门便扯着嗓子嚷开了:“趁新鲜,赶快做出来,赶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