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势浩大的河豚节期间,每天吃掉七八千条河豚。扬中人相信,他们的烹饪技艺天下第一。于是忍不住又要问十万个为什么,行家为我解释,理由非常简单,河豚进入长江产籽,溯流而上,终点就是扬中,优胜劣汰,体力不好游不到这,因此你品尝的,都是河豚中的奥运选手。

  这解释无论怎么专业,也是故事,而且明显与鲥鱼的故事矛盾。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与刀鱼鲥鱼一样,长江里早就没什么河豚。奥运会已取消,哪里还有奥运选手,就算有,也扛不住每天七八千条。现如今都是人工饲养,同样人工饲养河豚,为什么非要赶到这来大快朵颐。一到日子人满为患,能吃的馆子,能住的酒店,都满了。

  都知道此河豚早已经不是那彼河豚,说扬中经济发达,完全因为吃河豚肯定不对,起码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我还是没搞明白,扬中是江苏最小的一个县级市,人口排在倒数,为什么居民存款,银行里统计出来的人民币,在富庶的江苏却排名第一。为什么呢?不知道。反正有钱永远是硬道理,有了钱,才能玩吃河豚,吃了河豚,又变得更有钱。

  二月水暖河豚肥,意思是说又到了可以吃河豚季节。一说季节,朋友忍不住要笑,现如今还有啥季节,蔬菜反季,水果反季,人也反季,天气乍冷忽热,春天刚开始,夏天的威势就已经来了,迫不及待打开空调。至于吃河豚,到处都有四季皆可,有闲情便行,有银子就成。想当年“文化大革命”,最流行一句人定胜天,说穿了只是口气大图嘴上痛快,现在不流行这话了,反倒真有些敢跟老天爷叫板的意思。

  搁历史上,吃河豚是地道的民间享受,康熙和乾隆一次次下江南,什么样的传奇都有,唯独没听说过吃这玩意。皇帝他老人家自然不敢吃,就算想,有这个心思,大臣们也不敢准备。拼死吃河豚,注定了一种平民老百姓的境界,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想当年苏东坡吃河豚,有人问滋味如何,他能够很平静地回答一句:“直那一死。”意思是太鲜美了,人生苦短,遇上河豚这么好吃的食物,就算死也值。

  苏东坡有个一起遭贬的哥们叫李公择,同样失意文人,苏轼为美味不惜轻生,这位李先生便有些扭捏,面对美味不说怕死,随手找了个堂皇的理由。他义正词严地予以拒绝,认定河豚是一种邪毒,非忠臣孝子所宜食,把吃不吃河豚上升到哲学的骇人高度。后学根据两位先贤的河豚观作出结论,所谓“由东坡之言,则可谓知味,由公择之言,则可谓知义”。

  生活在长江下游的老百姓对季节最为敏感,这一带四季分明,不同日子,有不同的美食。父亲生前,一心想学知味的苏东坡,十分向往河豚,无奈那年头还不能人工养殖,作为一个反过党的右派,一名被贬的职业编剧,一名经常要下乡体验生活的写作者,久有食河豚之心,却很难如愿以偿。二月水暖河豚欲上,他发现自己总是赶不上吃河豚的日子,总是很不凑巧地错过了大好季节,心有余而力不逮,与一帮民间的饕餮切磋美食,因为没有品尝过河豚,难免抬不起头的感觉。

  一直觉得河豚能被我们津津乐道,源于它的有毒。这也是父亲的深切体会,直到改革开放,他老人家才有幸大快朵颐。第一次吃河豚,为此还专门写过文章,被好几本谈美食的集子收录。过去年代的河豚是禁食之物,不允许市场流通,因为不允许,因为一个禁字,仿佛禁书一样,勾得文人心里痒痒的。无毒不丈夫,人生乐趣有时就是一次小小的出格,冒险不危险,给嘴馋一点理直气壮的借口。

  今天的河豚基本上已没毒了,正是因为没毒,死不了人,才可能大张旗鼓地吃,才敢搞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江苏的扬中有河豚节,迄今办了十二届。江苏的海安也有河豚节,已经办了五届。两家都在哄抢“中国河豚之乡”的招牌,好像都抢到了,都觉得自己才是正宗,都觉得自己是名门正派。如今这节那节太多,水太深,有需求,就会有供给,就会有骗子出来蒙事,就会有官员煞有介事站主席台上,笑容满面地发奖授牌。一时间,很多很没有文化的事情,都突然变得有文化了。

  还是怀念有毒的河豚,有毒才是原生态,有毒才是真正的文化。记得曾兴冲冲赶去参加过河豚节,顿顿都是河豚,太腐败。印象最深的吃河豚火锅,行家说的种种剧毒,河豚肝,河豚眼,河豚唇,逐一生涮品尝,在过去早自杀了几回,现在却是屁事都没有。真所谓,世事难料人生无常,这年头该有毒的没毒,不该有毒竟然有毒,谈笑风生之际,感慨之心顿生。《说文》对幸的解释是“吉而免凶”,《尔雅》的解释是“非分而得谓之幸”,如果你读过南朝萧梁时期的皇侃所写的《论语义疏》,一定会见到这样的句子:

  “凡应死而生曰幸,应生而死曰不幸。”

  江苏一家河豚生产养殖基地,每年可以有650万尾河豚鱼进入市场,大家不妨掰手指想想这个数目。叶兆言《中国青年报》(2015年10月30日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