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前的那个夜晚,张来玉端坐在热闹的寝室里,一旁,七八位同学围作一团,打牌正酣。
“张来玉,你惨了,女朋友把你甩了!”有人翻出张来玉的分手信,将他当着众人戏耍。张来玉怒火中烧,却没发作,只喊了几声“你滚”便作罢了。
谁也没想到,就在第二天,张来玉从南京大学离校出走,一走就是17年,至今未归。
张来玉的母亲菅庆英向红星新闻回忆,那是2000年4月19日,极其普通的一天。
日前,经媒体报道,“高考状元神秘失踪”的消息被热传,引来网友纷纷寻找张来玉。
“但(发来的照片)都是流浪汉。”菅庆英眼睛浮肿,“要一张张辨认,一个个回复,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就这么撑着……”在短暂的希望过后,这位65岁的老人又无数次被失望碾压。
17年来,菅庆英夫妇四处奔走,寻找独子下落,但始终无果。如今,二人日渐年迈,既无儿孙绕膝,更无天伦之乐,两位耄耋老人反而成了他们的精神支柱。
截至今日,张来玉生死未卜。菅庆英在坚持寻找儿子的同时,也在疑问:儿子从不敢反抗,从小没受过挫折,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为何上了“名牌大学”之后,却突然决绝出走?他当时究竟经历了什么?
中了状元择校引分歧
他没有反抗,遵从了父母意愿
济阳,山东小城。
高考临近,济阳县第一中学的铁闸门外有些拥挤,家长们三五成群,焦急等待正在参加模拟考试的孩子。
如此景象,年复一年。
1999年的那个夏天,全国288万名考生参加高考,张来玉只是其中一人。这年,也是中国高考扩招元年,录取率从34%蹭地窜到56%,160万人成了大学生。
成绩揭晓,张来玉成了全县的状元。
18年过去了,菅庆英和丈夫张立新在回忆起儿子成为状元郎时的情景,仍显自豪。但对于张来玉来说,状元简直是囊中之物。
张立新不止一次向红星新闻强调,儿子当年如何优秀,“从小就名列前茅。当时,济阳的教学质量很差,十几年来没人考进北大。老师对张来玉寄予厚望,希望他开了这个先例。”
但其实,这是张来玉第二次参加高考,“前一年自然分(不加奖励分)也是全县第一,当时,来玉填报了中国人民大学金融系,未被录取,只能复读。”
再战一年后,张来玉与北大擦肩而过。“理科,900分,考了804吧。当时我们就想,上北大,有希望,却没把握。已经复读一年,再读也不是一回事。那时,第一志愿录取不到,第二志愿就会很惨。好在,其他名牌大学基本能进。”
开始,张来玉准备填报北京邮电大学,但被父母阻挠,“因为是全县状元,所以一些大学给的条件很好,我们感觉不上名牌,有些可惜。”最终,在父母的坚持下,张来玉妥协了。
但有知情人告诉红星新闻,“当年,来玉的父母改了他的志愿。但其实,他一心想去北京。”
那时,张来玉之所以执意要去北京读书,是因为初恋。张立新回忆,高三时,儿子认识了那个女孩,并且开始追求,“两个孩子也没有过深的交往。那个女孩比来玉高一级,文科,成绩很好。第一年她报中国政法大学,没被录取。于是,她复读一年,和来玉同级。1998年,她是济阳文科状元,顺利进了中国政法大学。”
回忆起当时情景,菅庆英反复思忖,自言自语道:“咱孩子从不敢反抗,挺顺从家长和老师的。当时,没看出来他到底高不高兴。我们以为挺好的,也没寻思他到底愿不愿意。”
事实上,张来玉确实也没有反抗,他遵从父母意愿,南下金陵,就读了南京大学。
突如其来的消息:孩子不见了
离校原因至今无人能答
填报志愿的家庭风波很快过去。1999年9月,张来玉前往南京大学报到,父亲张立新陪同。
一个崭新的开始摆在眼前,所有报到的学生都笑颜展露。但在父亲眼中,张来玉既没有兴奋,也没有沮丧,平淡如常。
张立新告诉红星新闻,那年,南京大学材料科学系一个专业共9人,来自不同的省份,“送来玉到宿舍时,他的舍友并不热情。我们最先到,就先挑了一个好的床位。难道这就引起了其他人的不快?”
开学一月后,迎来国庆长假,张来玉直奔北京寻女友。在北京时,一名中学同学与他同行,“我和来玉住在一家小旅馆。当时,他们的关系还正常。”
回到学校后,一切如常,张立新回忆,“十来天会给家里打个电话,聊聊生活。”直到2000年4月17日,异常出现。“当晚,电话接通后,那边顿了好一会儿。我就问他,有没有事?缺钱吗?要你妈接电话吗?”但来玉应着,“不用,不用”,然后,就匆忙挂掉了电话。菅庆英反复思量,“那几天,他遇到事儿了。”
果然,4月21日上午,南京大学学生处的一个电话打破了这个家庭的平静。
当时,张立新正在上班,“他们直接打到我办公室,只说,张来玉这两天没去上课,是不是回家了?我说没有。”对方重复,“他也不在学校。”
张立新旋即回家,菅庆英乍听到这个消息,就被震蒙了。
“孩子找不着了……”一开始,这个消息不断在菅庆英脑中回荡,“咱那孩子,从小没逃过课,一听他两天没上课,我就蒙了。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很快,张立新便和一位亲戚赶往南京,在火车上,一宿难眠。翌日早晨赶到学校时,辅导员韩民和学生处老师已守在宿舍。“韩民告诉我,学校寻了两天,没找到,才给家里打的电话。一开始以为他去了南京邮电大学高中同学那里,但也没寻见。完全没有征兆。”
但其实,张来玉在出走前还是做了些“准备”。
有同学称,4月19日早晨,张来玉还在校内,“和同学借了10元钱,说让代领助学金,借的钱直接从里扣。当天,第一堂是大课,很多人,没人注意;第二堂,只有同系9人上课,一眼就看了出来,他没来。”
张立新这才晃过神来,“他准备出走了。”这个中年男人开始心慌意乱,“宿舍钥匙没带,身份证没带,泡好的衣服没洗……”他怎么也想不到儿子竟会出走。
据张父称,出走前夕,张来玉和舍友闹了矛盾。那晚,同系七八名同学在张来玉宿舍打牌,有人在看到张来玉的分手信后,戏称,“张来玉,你惨了,女朋友把你甩了。”
张来玉怒火中烧,冲着那名同学喊“你滚,你滚……”然后便一宿无话。
谁料,第二天,他穿着一身运动衣,就离校出走了。
“有一床被子没有被罩,枕套、枕巾也没有,一个塑料脸盆也找不到了。”张立新试图找到儿子去了哪儿以及出走的原因,但无从得知,“开学后不久,系里有2个去香港浸会大学做交换生的名额,但来玉没被选中。他曾打来电话,问我气不气。我猜测,这可能也刺激到了他。”
一旁的菅庆英揣测,“来玉从小成绩都是名列前茅,上大学后,才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或许也是个原因。”
今年65岁的菅庆英曾长期在济阳纪委任职,张来玉走失后,有人质疑“是被报复了吗”?“这个可以排除”,菅庆英回应,“我不负责案子,只做宣传教育,工作性质决定了不会得罪人,所以也不会有人报复。”
张立新则在一旁苦笑,他曾是济阳县统计局副局长,“这是两个‘清水衙门’。”
而写分手信的那名女生托人转告红星新闻,“事情已经过去,自己不愿多谈。具体是什么时候提的分手,忘了。”同时不愿多谈的还有张来玉曾经的辅导员韩民,“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当初,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了他的家人。”
漫漫17年,艰辛的寻儿路
线索不断,失望不断
第一次去南京寻子,张立新和亲戚奔走了五六天,宾馆、车站、码头转遍,没有任何发现。
“当时印了寻人启事,递给人家,他们看都不看,还踩在地上。有个妇女干脆拿着寻人启事给孩子擦腚。”两人失望而归。
回家后,他们在多家报刊刊发寻人启事,但同样无济于事。
这些年,去各地寻子的车票积累了一叠,当时购买的地图也开始泛黄,儿子却仍未归来。
近日,状元张来玉“神秘失踪”的消息再次受到关注。
每天,来自全国各地的线索不断,菅庆英熬红了眼,“网友们热心,得一张张看,一个个回,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就这么撑着。”
有网友称,一个自称“张来玉”的流浪汉在安徽阜南黄岗镇某村飘零多年。几经周折,照片发来后,菅庆英失望地摇摇头,“来玉是单眼皮,尖手指……”
但她又怕错过,仔细再看,那流浪汉确和来玉有几分相似,“总觉得外貌像,鼻子嘴巴特像。看来,那人是受过大罪了,我们不等了,得亲自去看看。”但很快,菅庆英又改了主意,还是等等DNA比对结果吧。
6日,黄岗派出所两位民警告诉红星新闻,“血已抽,但什么时候出结果,还不确定。这个流浪汉在这边已经十多年,在一破旧楼房暂住,不说话,不乞讨,在垃圾堆里讨食吃。村民看他可怜,又见他帮人割麦,就准备给他理发,问他,是不是姓张,他点头;再问,是不是叫张来玉,他再点头。样子确实像,但还没法确定。”
来自中国失踪人口档案库的线索也不断涌来,但失望也接踵而至。
至今,17年已过,张立新、菅庆英夫妇虽然永怀希望,却一次次被失望碾压。
说到伤感处,菅庆英开始抽泣,“失望一次,就像大病一场。一想起这个事,就难过,就流泪,根本平静不下来……”
在南京大学鼓楼校区内,红星新闻并未在办公室内找到韩民,“他现在是现代工程与应用科学学院(原材料科学系)副院长,有教研任务,很忙。”该学院办公室工作人员告诉红星新闻,“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我们并不知情。”
“一颗心全在独子身上”
不得不面对的养老问题成后顾之忧
菅庆英夫妇真正的阵痛,其实出现在儿子走失后的几年。张来玉是家中独子,他的骤然走失,令家中毫无生气。
“最怕高考时,看到其他人家的孩子,会痛。”菅庆英摘下花镜,泪珠已在打转,揉搓,叹气,“出事那三五年,不敢出门,不敢见人,红白大事只随份子,不敢去。看着其他孩子上学,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孩子。”
独子出走,十多年过去了,时间也不依不饶,满头白发攀爬,张立新夫妇也日渐衰老,他们又有了“后顾之忧”:一旦生病,如果老伴不在身旁,又急需人照顾,咋办?
两人1万多元的退休金,足够过活,但谁来养老?菅庆英说:
17年前,儿子走失,当时已没了生育能力。再说,这么多年下来,一颗心全拴在这个孩子身上,已没心思再想其他事。
如今,独子难寻,菅庆英夫妇不得不考虑后路,“抱团养老是个办法。几个老人住在一起,互相依靠,不会一下子都不行了吧?我觉着,这是一个方向,不然真是后顾之忧。”
说这些话时,菅庆英的眼睛才开始发亮。
同时,她坦言,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全因家中两位耄耋老人,“一个91岁,一个89岁,两个老妈妈成了我们的精神支柱。我们倒了,他们咋办?”
对于张来玉还能不能找回来,他们也实在没什么把握。这么多年下来,菅庆英已经麻木了。
一开始,以为他去做了家教,混口饭吃;再然后,就以为,他找了份工作,养活自己;后来,就思忖,他是不是被传销控制了,但这么些年,也没有人向我们要钱;直到现在,感觉他是精神受到了刺激,在外流浪。
但无论如何,菅庆英都没有推测最坏的结果。她始终感觉,儿子还在,只要还在,就还有希望。
你是我们的独苗。只要你活着就好。如果你混得好,就给家人个信儿。如果混得不好,回来,爸妈养你,不要你养老送终……
(来源:红星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