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死”“你必须死”
11月30日上午,他准备好了安眠药和钢炭。7点48分,正式开始了他的自杀直播。
微博引起了网友的注意。留言越来越多。
和前一天晚上劝慰小曾的相识网友不同,很多网友的留言并不友好。
至少在一个时刻,小曾似乎动摇过自杀的念头。
11月30日11时20分,小曾在微博上留言“老子不死了行不行”,40分钟内,数百条留言涌进了这条微博下方的评论,有人说“不行”,有人说“你赔我流量”,也有人说,“你必须死”。
就在这条微博发出前后不长的时间里,也有网友试图阻止小曾自杀。
@折原林也_琳和是两名参与劝慰的网友之一。上午11时前后,她@了平安泸州,但始终没有收到回复。在报警与私信不断劝慰的过程中,@折原林也_琳看到更多的网友涌进了微博,咒骂的留言太多,每刷新一次就会多出一百多条。劝慰的声音瞬间被淹没。
“几乎每秒都会有几个人留下评论,看热闹、或是刺激他。”海南网友@47吱在现实中与小曾相识,发现小曾电话关机后,她通知了小曾的母亲,并在13时58分微博联系了泸州警方,提供了小曾的姓名、照片和家人电话。
尽管两分钟后就收到了警方的回复确认,但不断更新的留言仍然让@47吱格外沮丧。尤其看到小曾那句“我会笑着让你成为杀人凶手”时,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她认为这是小曾对咒骂他的网友最后的回应。
等待警方救援的同时,@47吱和李念加入到了和围观者争辩的人群里,她们质疑对方为什么见死不救、恶语相加,得到的是同样潮水般的咒骂和攻击。他们觉得,劝慰者和自杀者一样,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炒作,目的就是骗取关注;有人在微博上写:见证了750粉到1000粉。这条微博被不断转发并留言:我见证了400粉到1000粉。我见证了600粉到1000粉。也有人告诉她们,事情会沿着“放弃自杀”的脚本演下去,于是招来更多人来围观一场“表演”。
在小曾最后的十几条微博里,他一直在说对不起。对不起,永别了。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大家,对不起。
他说想自救,但没力气。
李念厌恶那些模仿的网友。小曾微博说了一句,“真的结束了,没有多少空气了”。
这句话引发了网络上的戏仿, “没有多少空气了”网友晒出了烤羊肉串,“没有多少空气了”,另外的网友晒出了酸奶。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网络的力量,当我与那么多人争辩时,甚至会有恐惧。”@47吱说,自己是在恐惧与愤怒中和数以百计的网友争辩的,直到警方证实了小曾的死,人们才安静下来,说“他竟然真死了”,纷纷散去。
迟来的道歉
小曾死后,数以万计的网友找到他留在网站上的歌曲,最后一首翻唱的歌曲被播放了82688次,3分多钟的翻唱,飘过了约1500条滑动留言,有网友留言说,“愿你来生被世界温柔相待。”
留言不断地被刷屏。“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快回来”。
小曾微博的关注人数达到了4万多,很多人是在他死后关注的他。
在微博里,曾经刺激嘲讽他的一些人,态度也出现了反转。
@47吱说,小曾死后,通过私信向他道歉的留言达到了数千条。一名网友留言,“我知道不可能有原谅了,骂完平静后心里很难过,我把骂他的评论一条条删了”,更多的网友留下一支蜡烛,写道“对不起。”
@47吱也收到了400多条微博网友的道歉消息,最开始还会回信,“再后来就不想回了,越看越觉得悲哀”,她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要在人死之后,围观者才会动恻隐之心。
很多当初咒骂小曾的网友,在事后都改了微博名,一名曾让小曾“赶紧死”的网友说,当初留下这样的话,只是因为“他已经折腾了一上午,我以为他是骗关注的”,他承认没想到事情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尾,只是看到大多数人的态度在向一方倾斜时,自己也选择加入更庞大的群体,咒骂、刺激或者嘲讽。
事发后,一名网友模仿小曾,也在微博直播自己的“烧炭过程”,招来众人的辱骂。这名网友说,“模仿的目的是为了调侃,自杀本身就是懦弱的选择。”
他猜测,小曾将自杀的过程公之于众,也许内心并不想死,但在网络上几乎一边倒的言论下,他可能一步步走到了极端,“我不能认定网友的反应与小曾的死有直接关系,但既然公之于众,就要有承受的准备,网络的力量太大了。”
被问到网上对儿子自杀的反应,曾晓慧想了半天,“谢谢那些劝过他的网友”,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又说,那些(围观的)人应该被谴责,他们有多大的仇,要这么冷漠无情。
这些天,曾晓慧很少看网上有关儿子的事情,在朋友圈里也避谈和儿子有关的话题。她说儿子临走还要承受那么多人的指指点点,现在该让他清静清静。
19岁的告别
小曾的家人删除了他直播死亡的所有微博。
小曾的骨灰会被葬到纳溪的乡下。
那是外婆的老家,小曾是被外婆带大的。
在自杀直播时,有一则微博让小曾的很多朋友觉得心疼。
“1995年11月14日我出生在这个城市,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着我童年的回忆,可是只是一些麻木无知的,不痛不痒的记忆,我从出生就注定被抛弃,本来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真的很脆弱,大家,对不起。”
有关家庭的话题,是小曾和朋友交流的禁区。偶尔会聊起母亲。他和母亲住在一起的时候,为了准备母亲的生日礼物,他会把为数不多的工资攒下来,之前他只为买一部心爱的手机,这么攒过钱。
外婆何女士说,小曾两岁时父母离婚,此后很少和父亲来往,跟了母亲的姓,母亲改嫁后又有了孩子,如今一家人生活在海南多年,“娃儿说这话,应该是这个意思。”
她说,小曾虽然很少提起父亲,但心里还是希望有这样一个角色。初中毕业的暑假,小曾到深圳和父亲生活了两个月,但这段经历并不开心,“两个人住在一起,娃儿说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他还那么小。”
外婆一直叹气,她说,人在的时候没人疼,回老家就有人照顾了。
19岁的他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他在纳溪一所职业学校读过三年书,但提起他的名字,5名专业课的教师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位于海南的健身俱乐部,几名工作人员在电话里想了半天,迟疑着互相询问,“有这个人吗?”
QQ群里,小曾儿时的伙伴还记得当年一起玩游戏的场面,几个人结伴去后山“探险”,有时还一起踢足球,“好多球都踢到山下,再没捡回来”,在伙伴们的印象里,小曾是个重义气的人,只是记忆已经模糊,早已想不起来了。
和现实中的悲伤相比,网络里的情绪更多是遗憾。
李念至今仍在指责刺激过小曾的网友,“我们曾经劝了他那么久,他本来已经不想死了。”她说,11月29日夜里,小曾情绪已经稳定,再次波动很可能与网友的刺激有关,“他说过,‘那些说我快去死的人,你们如愿了’。”
11月30日12时34分,小曾的最后一条微博写着,“到了最后一刻你却拉黑我”。
他在乎网络世界里别人对他的态度。
他那些同样喜欢动漫和翻唱的网友们,说的最多的是,希望你在二次元里过得开心。他们说,“三次元”太冰冷了。
小曾最爱的歌,《文乃的幸福理论》。在他翻唱的这首歌里,最后一句是:
“幸福真是不可思议,又能再喜欢上明天了”。
可惜没有明天了。
新京报记者 贾鹏 实习生 王蕴懿 泸州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