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有效清除血液垃圾，治疗糖尿病。原价1192元一瓶，这次是厂家搞活动才这么便宜的。”身患糖尿病多年的杨萍听了之后，觉得很划算，很快就订购“健康指导师”周恒推荐的四瓶“三七粉”，一共365元。
挂断电话后，“健康指导老师”周恒正在快速记下杨萍家的住址，接下来，他将继续打给另一个患有高血压的老人，推荐的产品同样是“三七粉”。
在周恒接受的话术培训中，这款产自云南文山，厂家主动降价1000多元销售的“三七粉”可以治疗糖尿病、高血压、脑梗、中风、胃病、关节炎，甚至前列腺肥大等17种疾病。
杨萍不会知道，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北京朝阳区高井财满街10号楼1单元701室上演。在北京贞草堂大药房有限公司办公室，电话此起彼伏，周恒和其他30多个“健康指导老师”，正在以“301医院药物研究中心”、“全国心脑血管病帮扶中心”、“三七粉厂家”等多个单位的名义，向全国各地的老年人推荐这种“神药”。而实际上，这种“七根草牌三七茎葛根超细粉”，仅是三七茎叶提取物，并非真正的三七根须粉，在原国家食药监总局官网上，它是一种代用茶，名列食品条目。
可以治疗17种疾病的“神药”
11月24日早上9点20分，在朝阳区高井财满街10号楼的一个房间里，30多个年轻人正屏气凝神地端坐在电脑前。孙主管刚一宣布“广告播完了”，他们纷纷戴上耳麦，开始回拨打进来的电话。一时间，电话声响成一片，刚刚还安安静静的房间，立刻像早自习的教室一样沸腾起来。
25岁的周恒已经在这里工作一年多，他的上一份工作是外卖配送员，而在北京贞草堂大药房有限公司，他和同事们统一被称为“健康指导老师”，他们的工作，就是推销一款名为“七根草牌三七茎葛根超细粉”的产品。
公司虞经理介绍，该产品是由99%的三七和1%的葛根组成。据我国药典记载，三七，属于五加科植物的根茎，有散瘀止血，消肿定痛的作用。主要用于咯血、吐血、外伤出血等。
但在这里，这个“三七茎葛根超细粉”不仅可以治疗糖尿病、痛风、高血压、脑梗等疾病，还对胃病、关节炎、前列腺肥大等17种疾病有良好治疗功效。
虞经理要求每个“健康指导老师”都要熟记上述疾病的病理成因。“目的就是在推销时增加患者的信任度，”虞经理说，“不管他说什么病，都可以往我们三七粉的话术上引。”
在该公司内部话术中，“七根草牌三七茎葛根超细粉”被描述为可以让患者“90天停掉5种西药”的“神药”，其治疗效果甚至可以分月量化：服用1到3个月可以让脑血栓、冠心病患者手脚有力、语言清晰、逐步恢复正常；服用2到3个月，患有脑萎缩、健忘、帕金森的病人可以实现记忆提高不健忘，身体康复等效果。
原国家食药监总局官网显示，这款“有病治病、无病防病”的“神药”，实际上只是一种代用茶，位列食品条目。
对于这款“能治十几种病症的神药”，周恒自己也不相信，“能卖出去就行了，管它有没有效果。”
北京贞草堂大药房有限公司兜售的“三七粉”，号称能治17种疾病。四天速成“健康指导老师”
从一名印刷厂工人到健康指导师需要多久？
在北京贞草堂大药房公司，答案是四天。
11月23日，毫无医疗从业经历的记者成功应聘到该公司。上班第一天，虞经理拿来一份8页的医药知识材料要求熟记。随后，该公司销售孙主管开始给记者培训销售话术，这也是每一个“健康指导老师”的必修课。
同样参加培训的还有吴平，此前他曾经是一家印刷厂的工人。
虞经理告诉吴平，不懂没有关系，只要记住就行了。“第一要强调三七粉既有保健的功能又可治疗各种疾病；第二突出价格，一天只要一块钱，就可以买到来自云南的正宗三七粉。”对于公司每一位“老师”，这样的话虞经理都反复交代过。
话术培训时，虞经理介绍，一瓶“七根草牌三七茎葛根超细粉”原价为1192元，现在买四瓶才365元，如果再加1块钱，还可以赠送一瓶体验装。
“如果对方问价格为什么这么低，就告诉他我们是厂家做活动，为了赢得消费者口碑，一旦活动期过去，还会恢复原价。”虞经理说。
对于客户表示支付不起，这套话术中也有详细指导：“您想一想为什么会经济困难？就是因为这个病久治不愈造成的，如果找到病根，及时治疗，经济条件不就越来越好了。”
四天后，通过考核的吴平以“健康指导老师”的身份，正式上岗。
在记者回拨的咨询电话中，家住甘肃酒泉市的陈女士称，自己是看了云南卫视上的三七粉广告才打电话咨询的，而这则广告正是北京贞草堂大药房有限公司所投放。
广告内容主打“1元体验”：拨打热线电话，花一块钱即可获得100克体验装。但当老人们拨打电话之后，公司的“健康指导老师”则告诉他们只有长期服用才有效果，趁机展开推销。
“上个月是云南卫视，现在在山东卫视播，不能总在一个台投广告。”公司负责人之一的孙主管说。在北京贞草堂大药房公司，每天广告时段播放完后，会有300到500位老人致电咨询。这些老人正是该公司的“药品”推销对象。
每位老人订购成功后，公司将其订货信息报送物流，货到付款后，交易完成。
记者获得的一份公司内部销售数据显示，从11月11日到25日，仅“七根草牌三七茎葛根超细粉”一款产品，该公司共销售61万元。
11月24日，北京贞草堂大药房有限公司内，30多名员工在电视广告播完后，开始回拨咨询电话，向老人们推销能治17种疾病的“七根草牌三七茎葛根超细粉”。
进一步套路的VIP会员部
实际上，这些老人购买过“七根草牌三七茎葛根超细粉”之后，推销并未停止。
“三七粉只是一个噱头，我们的最终目的还是推强生葛胶囊。”11月24日，公司领导孙主管在下午例会中说。在每天广告播放完后，“中端销售组”的老师负责推销该公司的三七粉，如果推销成功，这些老人的信息还将进一步转入“VIP会员部”，由后者继续推销该公司的明星产品：“生E牌强生葛胶囊”。
“第一阶段的推销完成后，我们会给他们邮寄一台音频机和医药书籍，为后期强生葛的推销做铺垫。”孙主管说。
至于音频机的内容，孙主管称主要是医疗保健知识。但多位收到音频机的老人向记者证实，该公司寄出的音频机，其播放内容实际上是“生E牌强生葛胶囊”的治疗功效。
记者在该公司看到，其寄出的书籍名为《国医七九三计划》，该书宣称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301医院）副院长范利和该院心脑血管疾病专家王雪峰题词推荐。书中还介绍了大量案例，称服用过“生E牌强生葛胶囊”后，糖尿病、高血压等病症最终痊愈。
这款售价3380元的“明星”产品同样可以治疗多种老年疾病，其话术设计更精细，针对糖尿病、高血压、冠心病等病都有一套单独的话术。
在这些诊疗话术中，“生E牌强生葛胶囊”的起效时间可以按天计算，高血压患者3到7天即可起效，糖尿病患者15天到60天，脑卒中患者10天到30天。
在“生E牌强生葛胶囊”的销售话术中，销售人员会以“全国心脑血管疾病帮扶中心”、“301医院药物研究中心”等单位健康指导老师的身份推销产品。
销售人员会告诉对方，现在有一项“心脑血管救助活动”，参加该活动的老人只需要3380元就可以买到原价5000多元的“生E牌强生葛胶囊”一套。但是每个地区只有100个名额。
按照话术，接下来，推销人员假装查询过之后会告诉对方：“您真是太幸运了，你们省目前还有两个名额，可能过一会打过来名额就没有了。”
在卧底期间，销售人员正是按照这套标准话术，让很多老人信以为真。11月25日下午4点多，正在销售组随机指导的孙主管开心地宣布，VIP会员部陈琳成功拿下一个20280元的大单，“老师们继续加油”。
“你必须让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才会愿意掏钱。”虞经理说。
生E牌强生葛胶囊到底为何物？在国家食药监总局官网上，它实际上只是一款保健品，批准文号为“食健字（2002）第0741号”。官网还特别标注称“本品不能代替药物”。
此外，在该公司话术中提及的“全国心脑血管疾病帮扶中心”，网上有信息显示其由中国老龄事业发展基金会、中华中医药学会主办，但记者致电中华中医药学会，对方表示，学会并无此组织。
11月24日，贞草堂公司内部新员工培训课上，主管正教新人如何引导老人购买产品。
1192元“三七粉”进价仅25元
11月27日，记者以患者的名义拨打其电视广告订购热线，两天后收到了5瓶“七根草牌三七茎葛根超细粉”。
公开资料显示，生产厂家文山七合农业科技发展股份有限公司成立于2010年，是一家具有食品生产资格的农产品加工企业。董事长肖龙告诉记者，“七根草牌三七茎葛根超细粉”确为其生产，但他并没有听说过北京贞草堂公司，也不存在所谓公司搞活动，降价赢口碑的说法。
“我们只是负责加工，原料和配方都是他们提供的。一瓶只赚几毛钱加工费，如果你想代理，我可以给你总代理孙总的电话。”肖龙说。对于这款产品的成分，肖龙表示主要是三七茎叶提取物、葛根。至于三七具体含量，肖龙表示不便透露。
而代理商孙总则直接告诉记者，这款原价1192元的“七根草牌三七茎葛根超细粉”批发价格是25元一瓶，“买10件返一件，一件60瓶，如果购买量超过8000件，10返2”。
“北京有很多客户做的都是这个，贞草堂的王勇跟我是好哥们，他做的就是10返1的。”孙总说。据他介绍，这款产品的核心成分包括三七茎叶提取物、葛根粉、三七皂苷等。
“要是打纯三七粉，这个价格是不可能的，最便宜的三七粉是用三七根部的须子打的，成本价就在70块钱左右。所以我们这个不能叫三七粉，而是三七茎葛根超细粉。”孙总称。
此外，孙总还透露，王勇也在做强生葛的业务，但不是从他这里拿的货。
“生E牌强生葛胶囊”的生产商为湖南省强生药业有限公司。11月30日，记者致电表示想要批发一部分。该公司销售部一位工作人员称，公司已经把这款产品的代理权转让了，并随后给了记者代理商的电话。
上述代理商告诉记者，一套“生E牌强生葛胶囊”的价格为680元，如果量大还有降价空间。
记者走访多家大型中药材市场发现，市面上的三七粉每克价格在3块钱左右，而北京贞草堂大药房有限公司所售的“三七粉”，每克只有3毛钱左右。
“三七和三七茎叶提取物是不能等同的，”天津中医药大学教授窦志英说，“我国药典定义的三七，实际上是三七根，而不是茎叶提取物。两者药效含量无法相提并论。”窦教授表示，三七茎叶因为药用价值低，实际上并不值钱，“成本主要在提取工艺上”。
涉事公司曾被评为优秀诚信企业
在卧底期间，北京贞草堂大药房有限公司孙主管透露，还有其他四家公司也在以同样的方式销售“七根草牌三七茎葛根超细粉”。“我们老板是北京健康产业协会的副秘书长，他和几个朋友一起搞了这个项目，大家的模式是一样的，但独立经营。”孙主管说。
孙主管随后给记者播放了一段其他公司的广告视频，内容和贞草堂公司投放的广告几乎一致，唯一的区别在于订购电话的不同。
“有时候大家也相互抢单，互相挖客户。”孙主管说。记者曾见到她现场拨打其中一家公司的订购热线，在探知对方的推广力度更大之后，第二天，北京贞草堂公司也更改了营销策略，将之前的买八赠二改为买八赠三。
记者查询北京健康产业协会官网发现，北京贞草堂大药房有限公司为该协会会员单位，董事长王勇也是该协会副秘书长之一。
该协会官网显示，2018年1月28日，北京贞草堂公司被该协会评为优秀诚信企业，一同获得该称号的还有内蒙古鸿茅实业股份有限公司等。
公开资料显示，北京贞草堂大药房有限公司成立于2014年，现任法人代表为张雅君，注册资本100万元。该公司经营范围包括零售中成药、食品、日用品以及健康咨询等。其中健康咨询项目的标注显示：须经审批的诊疗活动除外。
11月28日，记者探访其注册地址朝阳区黑庄户乡定辛西村发现，该公司注册地有一间实体药房，但已经人去屋空，只有“降低药价 让利于民”几个广告语还依稀可辨。
玻璃门上一份“门前三包责任书”显示，这间招牌已经撤离的公司正是北京贞草堂大药房，落款时间为2017年2月。隔壁一家店主告诉记者，因为涉及拆迁，这家大药房两个月前就已经搬走，但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朝阳区北京贞草堂大药房有限公司的注册地址，药店已经搬迁多时。律师：该商业行为涉嫌诈骗
以知名大医院专家推荐强生葛胶囊来忽悠老人的，并不止贞草堂一家。
2016年，家住宁波宝山街道的程先生在收到一台播放健康讲座的收音机后，先后花费1万元购买其推销的强生葛胶囊，家人发现后报警。其后警方证实，收音机里所谓的301医院专家并不存在。
12月1日，就北京贞草堂公司宣称解放军总医院专家推介强生葛胶囊一事，记者致函解放军总医院（301医院），但截至发稿未获回应。
记者搜索发现，早在2015年，解放军总医院就曾针对部分商家虚假宣传发出过《关于不法分子冒用解放军总医院名义行骗的申明》。《申明》称：近年来，少数不法分子利用人民群众对解放军总医院的信任，冒用解放军总医院、院领导和专家教授的名义售卖各类所谓药品或保健品以骗取钱财，给广大患者带来了伤害，也给我院声誉带来了不良影响。《申明》明确表示，该院从未对外推广宣传任何药品或保健品。
北京京师（天津）律师事务所律师王殿学认为，该公司的做法涉嫌诈骗。根据刑法第266条的规定，以非法占有为目的，用虚构事实或者隐瞒真相的方法，骗取数额较大的公私财物的行为涉诈骗罪。
王殿学律师表示，该公司虚构产品成分，所谓能治疗多种疾病的神药，实际上只是一款不具有治疗功能的食品，还虚构了301医院、全国心脑血管疾病帮扶中心等身份，显然属于虚构事实、隐瞒真相，并且欺骗引诱老人购买，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
根据司法解释规定，诈骗数额超过50万元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并且通过广播电视对不特定人实施诈骗，诈骗老年人等，均属于从严惩处的范围。
（文中杨萍、周恒、吴平、陈琳均为化名）
（人民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