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我无数次地进出曲阜的孔庙、孔府、孔林,每次进出都会有新鲜的感觉与深长的触动,而“三孔”的大与小,便是我诸多感喟中最醒目的一个。

  孔庙的大与小

  孔庙的大成殿,九脊重檐,黄瓦覆顶,雕梁画栋,堪称壮丽与辉煌,为中国四大殿之一。殿之巍峨还在其次,24米高处的殿额上悬挂着皇帝亲笔书下的匾额:大成殿。就是殿前的那十根雕龙石柱,也是搜遍全国所仅有,与它相比连紫禁城的龙柱也要相形见绌。难怪皇帝驾临祭孔,孔家人还要用绸布将龙柱裹严,怕“天子”看见犯了红眼病。

  从西汉至清朝,先后有12个皇帝19次来曲阜祭祀孔子,光是大清的乾隆皇帝 就来过8次。唯我独尊的“万岁”们,只有来到曲阜孔庙大成殿前,才会弯下他们的膝盖,向着孔子行跪拜之礼。

  大成殿,真可谓大矣。

  在它威风凛凛地笼罩里,谦逊地安居在它南面的杏坛,可就着实地小了。不过一个亭子罢了,不高,还简陋,四周都透着风。

  可是每次去孔庙,我在这个小小的杏坛前待得最久。不为别的,就为它是中国第一座办在民间的学校,而创建它的,正是打破了教育向来为统治者贵族所垄断局面的孔子。严格意义上讲,孔子当是中国第一位真正的教师。是他第一个不分阶级与出身,凡愿意学习的人都可以进入他的学校;是他第一个整理编辑出了包括《诗》《书》《礼》《乐》《易》《春秋》在内的教材,并根据时代的需要创造出了“礼、乐、射、御、书、数”的六门课程。

  有了这个杏坛,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也有了接受教育的机会。在那样人烟稀少而又战乱频仍的春秋战国时期,能够发现、收留并培育出三千学子,这该是多么罕世的功勋。谁能说这个杏坛小呢?虽没有庙堂之高,甚至始终没有任何级别,还常常处于流动流亡之中——但是正是这个小小的杏坛,却为中华文明开辟出一个崭新的时代。

  在好多人眼里,大成殿是孔庙的核心。但在我看来,这个小小的杏坛,才是孔庙的核心。

  孔府的大与小

  孔府的大门上有一副十分著名的对联: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其中“富”字上面少了一点,“章”字一竖贯穿“日”字,通到了上面“立”字的最后一横笔,表示富贵无顶,文章通天。

  中国第一府第中,文物荟萃,其中不乏虽小却异常珍贵者。尤其是那个圣旨盒,更是别具意味。木雕鎏金,起伏的波涛上,腾飞着镂雕的盘旋云龙,正面中间竖方蓝匾上,用满汉两种文字写着“奉天诰命”——虽只有42厘米高、45厘米长、21厘米宽,却实实在在盛着朝廷与孔府、王朝与中国传统文化相互依存又相互利用的紧密关系,特殊而又神秘。

  在历朝历代优渥有加的时候,衍圣公所代表的孔氏后人,显赫中倒也始终保持着一种谨慎,“吾日三省吾身”,不忘老祖宗对于颜回“箪食壶浆”的赞美。

  这就要说到孔府衙门与内宅相交处的那面影壁——戒贪壁。

  比起小小的圣旨盒来,这面影壁可说是足够阔大与醒目:在长3米高2•5米的影壁上,满满地画着一幅彩色的画,一匹头似龙、口如狮、身似麒麟、蹄如马的怪兽,正身披着欲望的火焰,张牙舞爪,昂首挺胸,野心勃勃,卷舌露齿,向着太阳张开了要吞而食之的贪婪的血盒大口,而它的周围布满被它啃噬得一片狼藉的各种宝贝。下场呢?葬身波涛汹涌的大海。据说当年衍圣公出门时,都要驻足观看此画,并有人喊“过贪门”,以警戒自己,也告诫子孙。

  去孔府,总会在这面影壁前打量复打量,想孔府与各路王朝共有的辉煌与富贵、衰落与寂寞。只有时光不老,不朽的阳光月光,还是悲悯而又新鲜地照着天下百姓,也照着这座“天下第一家”。

  孔林的大与小

  占地3000亩的孔林,是孔子及其后裔的丛葬墓地。两千年间,孔氏家族的亡灵相继埋葬于此,有坟茔数万座。陪守数万坟茔的,是数千幢历代碑刻、石仪。

  孔林之中,孔子墓当然是最大的,封土东西30米,南北28米,高5米,小山一样。历代衍圣公的坟墓,也突出地高大。就连那个落拓的文人孔尚任的墓,也有着东西8.43米、南北7.70米、高3.13米的封土。

  与这些大一起的,是那些无法尽数的小小的坟,有的小到只有一抔黄土,甚至连一抔黄土也没有,只是深深地没于地下,被后来者覆盖了一层又一层。

  在这里,大与小的和谐相处,正是孔林常青不朽的根本所在。这是封建中国中唯一一块灵魂平等的宿地。受过苦的眠在这里,享过福的眠在这里;作官的眠在这里,为民的眠在这里;胖的眠在这里,瘦的眠在这里;富的眠在这里,穷的眠在这里。大家挤挤挨挨不分男女贵贱高低彼此,就因为老祖宗孔子是在穷病中辞世的,就因为饭碗子儒家学说是在百家争鸣中成熟的。

  走进这方老树新树争荣的两千年的古林,你会一下子沐浴于一种平等的氛围中,一种获得人的尊严的欢欣便会如闪着阳光的溪流在心头潺潺。虽然孔子和历代衍圣公的坟大一些,他们的墓前还会有一些石仪,甚至孔子墓的周遭还树起着高大的红墙——但是这一切都是后人加上去的,丝毫无损于灵魂们平等的相处。碑大碑小坟大坟小都是一样的,有碑无碑有坟无坟都是一样的,冬日的雪为众魂戴孝,清明的雨为众魂哭祭。 灵魂,在这里安歇;生命,从这里出发。

  (作者:李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