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在北方村落的格局中是个很平常的词，只要位于村南，大抵都可这样称呼。老家在蒙山脚下，村的南面，严格意义上讲，并没有山，只是一片广阔的斜坡，遍植了槐树，蔚然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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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往南二十里的一个村子，就叫南山，村子四周多是乱石坑，也有一小片槐树林，林子里稀稀拉拉几个坟头，其中一个埋着我的姑姥。从我记事起，她就是那副小老太太的模样，年年如是。

　　姥娘家大门前是一块空地，农忙时作为打谷场，闲着时候就会长出各种野草野花来，夏日里的星夜，坐在打谷场乘凉是很惬意的事。谷场边还有一个小屋子，青石条垒就的墙面，茅草屋顶，只有正面一扇小木门，边上开个比碗口大不了多少的窗户，可那窗户又常年不怎么打开。小屋门口一块长大的青石板，还有一个石块堆出来的炉灶，后面的屋墙跟姥娘家的院墙是贴着的，手掌厚的一点缝。

　　小屋里住的就是姑姥，她总是搬个小木板凳，靠在门口的石墙上，晒着太阳，眯缝着眼，黑色的头巾布包裹着白了大半的头发，厚厚的旧棉裤棉袄，脚上一双尖角的棉布鞋，缠着裹脚布，旁边竖一根拐棍。

　　有一回刚到姥娘家，我妈去串门，撇了我一个。我那时不过三四岁，一时不见我妈，当即哭闹起来，任凭怎么哄也不行。

　　小舅在一旁愤然，外甥是姥娘家的狗，吃完就走，这还没吃完呢，就哄不了了，说着就把一张脸扭曲得狰狞起来，吓唬我说再闹就把我卖给人贩子，这一吓，我哭得更厉害，恼得姥娘一脚把小舅踢开。

　　姑姥迈动小脚凑过来，拉了我的手，道：“走，姑姥领你找妈去。”

　　然而她并没有真的带着我去找妈，只不过从姥娘家出来，进了她的小黑屋子，她放下拐棍，点了一盏煤油灯，屋子里就有了光亮。

　　屋子里的空间很小，东南角靠墙摆着一张南北向的床，铺了厚厚的草席，上面两层破旧的棉被，床尾有个一人高的大木箱子，这便抵在了北墙，靠西面是另一个木箱子，黑乎乎的，上面摆着几个竹筐，墙上挂着些看不清的包裹，后来我想，我当时一定是对没见过的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所以立马就把找妈的事情丢在了脑后。

　　姑姥开了靠北墙的箱子，翻找着，煤油灯的光只照得亮周遭一两米，这屋子虽然小，却也不足以全部照亮，她又是把半个身子都几乎扎进了箱子里，我生怕她一个不留神，整个身子栽进去。约莫翻找了三四分钟，她终于把半截身子拔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

　　托在手心里打开来，却是几片桃酥。她拿起一片，掰开了，放一半在我的小手上。

　　我就坐在那里吃起来，丝毫不记得刚才姥娘也拿了桃酥哄我，却被我一巴掌打翻在地上。

　　“姑姥也吃。”

　　她笑起来，脸上的褶子更深了，像是拿刀在刻好的雕像上重新加工了一遍。但她并没吃，只是满眼怜爱地看着我。

　　“姑姥，等我长大了，给你买红桌子，红椅子，全是大红的。”那个年纪的我，偏执地以为只要是红色的，就是好东西，而所有的好东西，也必然得是红色的，要大红。

　　她欢笑着，眼角却有些湿了，见我抬头盯着看，她忙揉了揉，叹道：“腊月的风真大哟。”

　　大概在我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姥娘姥爷跟着小舅一家去了宁夏定居，姑姥便搬去南山，跟她的女儿家过活。此后的数年间，我就没再见过姑姥，直到考上大学，放了暑假。

　　南山不高，看上去不像山，北面缓缓的斜坡上，分散着七八户人家。

　　再次见到姑姥的时候，她正坐在堂屋门口晒太阳，眯瞪着眼，花白的头发重新用头巾布包起来，厚厚的旧棉袄棉裤，尖角的棉布鞋，缠着裹脚布。

　　“姑姥，记得我不？”我听说上了年纪的人，记性都不好，好忘事，人也忘得快。

　　“孩儿啊，你咋来了，不上学啊。”她记得我，就像我记得她曾经湿了的眼眶，像此刻这般无二。伸过手去，抓住姑姥的手，瘦骨嶙峋，温暖如初。

　　想起小时候说要给她买红桌子，红椅子，心里发酸，在乡下，这样的做法显然不合适，且我也早已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好东西都是红色的，也不一定所有红色的，都是好东西。

　　又想起小舅瞪着眼睛说的话，“外甥是姥娘的狗，吃完了就走”。

　　最后一次见姑姥的时候，她已不认识我了，说了好几遍也不认得。

　　“二丫头，你爹娘呐。”她抓着我妈的手，仿佛记忆停留在十几年前。

　　“爹娘都好着呐，姑啊，你也得好好的，开春暖和了，接你看看他们去。”我在一旁站着，看见我妈的眼圈通红，忍着没掉下泪珠子来，我们都撒了谎，没人告诉她，我姥爷前一年春节刚过，大年初六那天就走了，姥娘哭得厉害，摔了一跤，后来就瘫在了床上没起来过。这些事，谁都不敢告诉她，九十多岁的老人，给她心里留点念想吧。

　　姑姥走的时候，我不在家，还是后来回家听我妈说的，她走得平静，九十七岁的高龄，无病无灾，没受什么罪，只是她到最后都没能再见一面我的姥娘姥爷，她心里是想着的，听我妈说，走的时候不止叫我姥娘姥爷，连我也想起来了，念叨着说，我要给她买红桌子，红椅子，是大红的。

　　我再一次上南山的时候，是个夏天，石窝子被人翻开了，听说建了个石料厂。槐树林大了一圈，几座孤坟躺在那里，冷冷清清，斑鸠都停在树顶，轻易不愿下来，草丛里也没有野兔子了。据说山的南面很葱郁，景也好，可我到底没有去南面看一看。

（作者：徐长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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