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还在那个距离县城五十多里的山村教书。
大学毕业,先是被分配到镇中心中学,一直兢兢业业,内心深处的角落,“出人头地”四个字在年轻的心里骚动得像小兔,时常蹦出来看一看现实,望一望未来。
卖力地教书,勤恳地钻研,课上得好,成绩优秀,孩子们欢迎,家长同事点赞,口碑自然不错,沾沾自喜的心里很是受用熨帖。孩子三岁那年,一纸调令,把我调到了这个名叫舟坞的小山村任教导主任。领导笑眯眯地说:“你教书教得好,到山区锻炼锻炼,会带动那里的教育。”我热血沸腾,骑上七零摩托车,飞也似的奔向学校。舟坞的名字据说因为战国时期这里是泊船的船坞,就冲着这份历史的厚重,历史出身的我也就先入为主的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学校坐落在山坳里,是一个幽静的庭院,绿树成荫,左右各四排教室,从小学四年级到初中九年级,六个年级的三百多孩子像一个大家庭。学校以老教师居多,少有年轻人。入校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开会,而是学校几位德高望重的老教师摆下的接风宴。年长的万老师把我安排到主宾,咚的一声把一瓶酒蹲在桌上,笑着说:“李主任,今天我们不醉不归。喝得了酒,才能干得了活,喝酒和教书一样,都是良心买卖,喝酒扎扎实实对朋友,教书实实在在对孩子,咱们来日方长。”每每想起这番颇有哲理和生活趣味的话总感觉温暖亲切。酒是村里小卖部的白瓶杜康,火辣浓爽,至今想起来依旧口舌生津,似有回味。在坐的大多是在教学岗位上拼搏了三四十年的老前辈,有的家里还有地,边种地边教书,地种得好,书教得认真,辛苦而淡泊。他们看似粗俗,实则挚诚,酒酣耳热之际对我这个既是领导又是后辈的年轻人敞开了心扉。至今还记得万老师的几句话,他说,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乡村教师,就像这杜康在酒史上的名头一样很大,但做好乡村教师必须守得住清贫寂寞,有一颗为了孩子的真心,就像这小店里的杜康酒,既要好喝又要实惠,和老百姓才亲。那场酒,让我由衷的感动,感动于他们粗糙外表下心的柔软、灵魂的纯净和如钢的坚守。更记住了那白瓶的杜康,朴素热烈,回味悠长,让我认识了什么是对人、对事的真诚实在。
当年不曾想象,从那场酒以后,我在这里一待就是八年,一直到学校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被撤并为止。回想那些年,心有感慨不自禁。我和老师们一起搞教学改革,搞实践活动,让山里的孩子接受和城区一样的优质教育,参加各类教学竞赛和活动,摘金夺银。那几年,那个山村学校,老师们获得优质课和教学能手的人数是过去几十年的总和,教学成绩在全市名列前茅,我主编的校园刊物获得“全省十大优秀校刊”荣誉称号。孩子们变得活泼、自信、奋发,他们在这里编织梦想,走向城市大学,走向精彩的世界。这些自豪和骄傲里面,最感人的还是在工作中同事乡人给予我的信任和尊重,是那缕缕温暖人心的真情挚谊。
学校有一位音乐老师——笑,年龄比我小,极有才华,作曲、器乐、歌唱样样精通,但也极有个性。来到这个山村学校,自以为怀才不遇,于是不拘小节,自由散漫,目空一切,校长也头疼。我主动要求和他一起夜里值班,拉着他小店喝酒,几杯杜康下肚,慢慢地敞开了心扉。那时候,我才知道,笑自小就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靠着亲朋的接济读书成人直至工作,在他洒脱不羁的骨子里是心酸的过往、人世的寒凉和坚硬外壳下的自卑。当酒成为了心灵融通的桥梁,面对友情的挚灼,再紧闭的心扉也会打开,照进阳光。
从此,我们一起给孩子们排练节目,搞艺术特长班,双方在默默中走近,我们成为了无话不说的朋友。闲暇时,便小酌一杯,谈工作、谈人生、谈未来,畅快无比。印象最深的是每每我们一起值夜班,从村里小店买上几个肴菜,一瓶杜康,挥霍谈笑,倾壶而醉。然后,把电子琴搬到院子的大树底下,笑便忘乎所以地弹奏,我便忘乎所以地歌唱,弹的是现编的曲子,唱的是我写的诗词,弹唱相和,欢笑达旦。晴空如洗,夜风和煦,星月晶莹,云卷云舒,蛩虫和宿鸟的鸣叫成了最美的和声。厚重的酒味催生兴奋的神经,尽享造化福祉和人生快意。从此,笑也一下变成了学生和老师的良师益友,热情待人,勤奋工作,像他的名字充满朝气。手把一杯杜康,更深切地感触到人生的不易,就像杯中酒,需要浅斟慢饮,懂得惜福惜身惜缘。
在那里的最后一个冬天,一夜齐膝的大雪从天而降。由于路远,早晨五点多,我就要骑着摩托车往学校赶。茫茫夜色里借着雪光走在旷渺无垠的原野上,风扬起雪花打在脸上身上涩涩生疼,摩托车轮在雪地里艰难爬行。走到一半的路程,雪厚路滑,摩托车摔了几回,打不着火了。我索性找了一道路边水渠,把摩托横卧在里面,用手把周围的雪堆起来把车埋住,然后步行往学校赶。赶到学校鞋袜湿透,衣帽皆白,变成了雪人,接到电话,师生放假一天。草草地处理完放假的事务,送早到的孩子离校回家,早已冻饿难耐。这时候,办公室的门一推,刚走的几名学生带着他们的家长进来了。家长拉着我的手说:“这么冷的天您还来学校,孩子们心疼老师,请您到家里暖和暖和,喝杯酒。”在村里教书多年,我和家长们已经成了兄弟,他们的每一句话都透着不容推却的实在,被孩子们和家长簇拥着,踏着积雪来到他们家里。他们准备的是村里最好的酒——白瓶52度杜康,热热的菜,热热的馒头,火辣辣的白酒,氤氲香醇,暖心暖胃,敞开心扉,表达的是由衷的感恩和真情。一位家长酒到深处,拉着我的手,反复说着一句话:老师,老师,就是村子的圣人,村子有老师,就是夜里有灯光,孩子们就有希望,将来就有希望,我在这里谢谢老师了。随后,一茶碗杜康一饮而尽,他的眼里湿湿的。我的心像窗外铅色的天空一样沉重。农村、农民对教育的热望,对未来的希冀,怎一个谢字了得!我何德何能当得起他们如许的期待和厚望,但他们的情是真的,意是切的,我岂能拒绝。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酒一直喝到午后,大雪纷飞。几位家长各有分工,开修车铺的家长负责到路上给我取车修车,开出租车的家长负责开车把我送回家,在年龄最长的一位大哥安排下,不容我有任何推托。我表示感谢,他们却说,李老师可别这样说,这和你给孩子们操的心比起来算得了什么,这是应该的。话不多,满满的真诚,珍贵无比。看到他们满脸的笑容,我想到了这个村子名字的由来,想到这该是在乡民脸上沉淀了两千年的笑容,最真诚,最热烈,让我肃然起敬。
回程路上,车载音箱传来范琳琳的老歌,“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歌声里,雪原上那熟悉的村庄、树木、车辆、行人的影子从眼前倏忽掠过,模糊了我的双眼。回味几年间和同事、学生、乡人之间的点滴,不禁感慨万千。这里的真情真意随着醇厚的酒意已经融进我的血液,沁入我的骨子,长成我的精神,让我成长,催我进步,教我做人,让我永远真诚待人、宽厚待人、感恩待人,让我拥有了生命中珍之爱之的最可宝贵的财富。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多年以后,生活和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自己经历了好多人好多事,更喝过好多酒。但依旧不能忘的,还是那给予我精神养料的山村学校,那几年山村教书的生活,那山、那人、那情,尤其是那包装简易在白瓶里的杜康酒,让我时时回味,历久深感弥香。
那一杯杜康,是对事业、对责任的忠实践行,是对朋友、对生活的真诚以待,是对过去、对未来义无反顾的担当。一杯一杯复一杯,真情真意在真心,那一杯杜康,它的醇厚绵长胜过世间一切佳酿!
作者简介:宝芝,原名李保芝,男,1976年生于章丘,1997年毕业于济南大学历史专业,现就职于济南市章丘区教育和体育局,任章丘区作协副主席。爱好广泛,写作方面在散文、诗歌、杂文等领域多涉及,作品散见于地方报刊和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