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否因为小时候被某种画面所刺激过，时至今日，我仍害怕形形色色的面具。无论是那些被普遍认为诙谐逗趣的小丑面具，还是被大人们拿来逗小孩的卡通面具，抑或是被某种文化衍生出来的戏剧面具……在我眼里，他们存在的形态都可以用“恐怖”二字来概括，只是恐惧的程度各异。这其中，程度最甚、让我一见到心里就会发出“咯噔”声响的，就数日本的能面。不知道是不是命运这件事就很喜欢挑战人的底线，2007年的冬天，我被安排和这些能面共处一室，现在回忆起来那六个小时，应该是我人生中最长的六个小时。

日本能面

　　能，这项日本独有的舞台艺术是佩戴面具演出的一种古典歌舞剧，而能剧中所使用的面具就叫做能面。能面的种类主要分为鬼、神、老人、男、女、灵等几大类。在东京生活时，或受朋友邀请，或看日本电影，也许是由于心底对面具这件事物的抵触，每次和能剧的接触只有短短的几分钟，而每次的几分钟都会让我的心里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因为对日本古老文化的研究很欠火候，每次都听不懂那些用古语道出的深奥的台词，对剧情的理解也浮于表皮，可单是那沉重又缓慢的节奏，哀怨的伴着哭腔的人声伴奏，那些好似让整个世界的时钟都放慢的迟缓的动作就让我的心一阵一阵地打结。太鼓声一波催着一波，时断时续，却又不屈不挠，还有那苦涩的三弦琴，凌乱得丝毫没有规律可循，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座尘封已久的古塔，压着某种寂寥的魂魄在无奈地呻吟。尽管我深知，能剧对于日本人的意义就好像京剧在我们心中的地位不可撼动那般，但还要老实地说，那时候的我真的不能理解这一切。

日本能面

　　2007年的冬天，我和老师一起去拜访她的一家老友。这对日本老夫妻住在日本镰仓市的郊区，我不能说那是一片世外桃源，但他们自给自足的生活着实让我羡慕，家里的男主人是一位叫土屋的爷爷，他每天负责给他们的菜园子浇水施肥，偶尔摆弄一下他们自制的风力发电机，有时候，他们会在自己用木头搭的小仓库门口烤鱼烤肉，每到那个时候，周边的流浪猫们都相约至此，围蹲在他的腿边。我们的到来并没有打破他的日程表，而我们也自然而然成了他做农活的业余帮手，晚饭过后，我负责帮他的太太——土屋奶奶洗碗，她并不是一个热情的人，淡淡地指了指玄关左侧的房间，冷冷地对我说：“今晚你住那。”“哦，知道了。”我答应得很自然，因为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那扇门的背后有那么多“人”在等我。乡村的夜静得让人心生寒意，这间屋子并不大，却被书柜和钢琴挤得满满当当，而书柜里竟是土屋奶奶不知从何处收集来的能面，我想我这一生最大规模的毛孔张开应该就在那时那刻。他们就好像一个个独一无二的灵魂，乍看上去每一张都毫无表情，恐惧之下我分辨不出男和女，只能分辨出人与鬼。出于礼貌，我不得惊扰别人，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调整呼吸让自己冷静地正视他们，我不敢关灯，更不敢睡，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开着灯坐在地上对每一张面孔进行解读。我听着秒针的声音，突然觉得所有的能面都不是一张脸而已，他们看似面无表情的背后有的是狡黠，有的是快乐，有的好像在表示惊诧，有的看似微笑，眼角却如泣如诉；有的能面看似悲伤，唇边却漾出一丝平和的笑意。总之，他们的每一张脸都在诠释着这人世间无止境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

日本能面

　　伴随着秒钟的滴滴答答，我睁着眼熬过了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六小时，早上见到土屋奶奶时，没料到她的第一句话是：“早上好，你喜欢吗？”“我不知道，我想我不懂。”我必须承认，我只是克服了恐惧，用中国人的逻辑去为自己排解，“那是神圣的，戴上之后绝不能再碰一下。能剧演员可以请人帮忙更易，可以找人戴假发，但能面一定要自己亲自带上，其他人是绝对不可以随便地触摸和翻看的”，土屋奶奶突然话多了起来，“表演者会在表演前握着面具的两侧，长久地凝视，对着面具说‘现在，我要成为你了’。”我想我难以想象，那种在一场演出前对一个角色的恭敬，好像要发力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全部投入进去，然后在下台后将自己全身抽出。或许，这就是能面神奇的力量，我突然觉得好像就是这种力量让我恐惧，好像他会把直视他的人吸进去，让演员不再是自己，才会将喜悦和悲痛释放得彻彻底底。

　　在这次经历之前，我并不喜欢日本电影，我觉得那种叙事方式并不痛快，无论是黑泽明还是北野武，都不约而同地有一种受抑制的含蓄，但这之后，我突然觉得，这些含蓄都藏着丰富的张力，藏着一种引而不发的节控。也许对于日本人来说，由“忍耐”到“突发”的过程才最迷人，难怪日本人的为人处世和言谈举止都围绕着“暧昧”二字，把这种过程玩味到极致也许才是他们不遗余力追求的好戏吧。(李 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