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蒋易澄独自回“七矿”采访。那天天空下了很大的雨,山中雾气浓,什么都看不清楚,路上没什么人,周围安静极了,只听见雨点落在地上的声音。她坐在小卖铺门前躲雨,几只小鸡在她脚边来来回回地啄食。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时间静止了。
正对着的地方曾经是广播室和电影棚,母亲就在里面播音。“矿广播室今天的第一次广播现在开始,下面转播中央新闻……”喇叭的功率很大,附近乡镇都能听到。等到了晚上,电影棚会放露天电影,人们带着小凳子和饭菜聚在这里。
如今,她眼前的只有荒草和泥巴。电影棚和广播室早已夷为平地,厂里曾经最时髦的灯光球场也变成烂水塘。
“突然觉得,原来不管怎样生活还是要继续的,要去过自己的生活,有时候确实很无奈,但有些东西你根本改变不了,只能往前走。”这个25岁的姑娘说。
这是这个答辩季看到的最鲜活的论文
得知论文答辩分组后,蒋易澄有些担心。云南大学新闻学院教授郭建斌是这一组的答辩老师,他的绰号是“杀手”,上课时很严肃。蒋易澄的论文光看标题就显得有些与众不同,这毕竟是学术研究,不是文学创作。
“能过吗?”有人表示担心。
答辩前一天,蒋易澄的同学突然“炸了锅”,他们让蒋易澄赶紧看郭建斌的微博,“你这个肯定没问题了,老郭都认可你了。”
那条微博写的是:“一个学生的硕士论文,居然写的是她的母亲……这样的论文,差点看得掉泪了!这是这个答辩季我看到的最鲜活的论文!”
事实上,郭教授看到论文的开头时就被吸引了。“我们对我们父辈那段历史和生活经历其实不太了解,而且缺乏和父母共同做一些事情的经历。”论文中蒋易澄帮母亲去学校打扫卫生这个不经意的细节让他很感动。尽管认为论文的理论部分稍有欠缺,但他充分肯定这种“接地气”的尝试。
郭建斌试图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女孩在自己课堂上的表现,可没有任何痕迹,她很少发言,一直都很低调。
本想继续保持低调的蒋易澄现在火了。郭建斌的微博发表后,外校的老师也来索要这篇论文,一位新闻学院的女院长看完后哭了。答辩现场,提到帮母亲做卫生那个细节时,郭建斌也有点哽咽。“这是一个懂事的闺女”,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样说。
站在台上的蒋易澄听了“好想哭”。“不是因为他表扬我,而是因为有个理解你的人,那一分钟特别受触动。”她说。
论文答辩前,蒋易澄把这篇论文快递给母亲,想听听她的反馈。李桂珍这才知道,自己成了女儿的研究对象。
“她成熟了很多。”李桂珍说,“平时说不出来的话写出来了。”
看完论文,接通女儿的电话时,李桂珍已经恢复平静。她甚至有点挑剔地说:“有些用词语句还不是那么流畅,很多故事还没写进去。”
“哎呀这个是论文,不是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的。”蒋易澄忍不住笑了。她根本不知道,要求总是那么高的母亲在打来电话前刚刚哭过。
蒋易澄的论文也完成了李桂珍一直以来的一个心愿。1998年,蒋易澄的外公被检查出矽肺晚期。他是一名八级钳工,当年响应国家号召,带着全家从贵州到这里支援三线建设。他在病床上跟儿女说:“我把你们带过来,现在带不出去了。”
当着父亲的面,李桂珍一直忍着,回家后才大哭了一场。那时她下岗,姐姐下岗,哥哥下岗,嫂子也下岗,几乎全家人都下岗。“如果我们条件好一点,他精神压力不会这么大,因为他也自责,是他把我们带进矿里的,他觉得是他的责任。”李桂珍的眼睛湿了。
两个多月后,老人去世了。临走前,他曾想买块手表留给妻子,只需要两三百块钱。可拮据的老钳工没这笔钱,女儿李桂珍也掏不出来。这个遗憾让她至今觉得愧对父亲。她想把父亲的故事写出来,“我觉得我爸跟王进喜比也不差啊!”
蒋易澄考上新闻学院后,李桂珍叮嘱女儿:“你学这个嘛,要在写作上好好练一下,如果有机会,将来把你外公、把七矿的事写出来。”
她只是这么一说,但蒋易澄一直记在心里。